磷，从坩锅里化为蒸汽，在玻璃管里凝结，形成白磷。这些磷从鸡骨头里提炼而来，此时的鸡骨头已化为灰烬。这些新生的白磷如果接触空气，很容易自燃，

磷，是什么？

一个经常出现在化肥袋上的元素？《聊斋》里写的鬼火？或者说战争中的白磷弹？疫苗里普遍使用的磷酸铝佐剂？这些都和磷有关。

我们经常说碳基生命，但其实，但是磷，也是生命的隐形大玩家，且看下面两点——

大名鼎鼎的ATP，也就是三磷酸腺苷，是生物体内储存和传递能量的物质。通过水解，ATP最后丢掉一个磷酸基团，生成ADP（二磷酸腺苷），释放大量能量供细胞使用，ATP就像是生命的能量货币。

鼎鼎大名的DNA，也就是脱氧核糖核酸，是由四种碱基（A、G、C、T）、脱氧核糖和磷酸组成的。磷酸再次出现了，它和核糖合作，构建出生命信息存储的骨架。

如果把生命看成宇宙的一项大工程，磷，参与了两项最基础的工作：能量和信息。

不止于此，这位工作狂人，到处揽活，拼命兼职，多管闲事。通过磷酸化，进而调控细胞信号传导、基因表达、酶活性等复杂的生命活动。细胞膜的主要成分是磷脂，骨骼的重要成分就是磷酸钙。人体内的磷大概85%存在于骨骼中。

磷儿啊，忙着撑起细胞的面子，又不忘给生命以笔直的骨气。

又如果生命是宇宙的一家创业公司，很怀疑磷是大股东，等待生命进化到可以在宇宙证券交易所挂牌上市，磷老板就会套现离场，不然这么拼干嘛？

后来，我硬着头皮去听了一节杨肖的《化学冶金》课，才知道这仅仅是故事的局部，磷还有深藏不露的身世。有请杨老师：

“请不要叫我化学家，我是冶金学者。”

在第一节课，他如此开宗明义。课程是从介绍自己的家乡开始的，江西萍乡，曾经盛产煤矿。1908年，盛宣怀将湖北汉阳铁厂、大冶铁矿和萍乡煤矿合并组成汉冶萍煤铁厂矿公司，这是中国近代冶金工业的标志性事件。

杨肖记忆中，萍乡有着黑色的山，黑色的河，那是洗煤留下的痕迹。在这黑色的世界里，小镇很繁荣，电影院、舞厅、餐馆，五光十色。只是如今，煤矿枯竭，繁华不再。

矿石和冶金，其实一直编织着人类的历史。就像，学会青铜冶炼后，那些青铜武士终究会打败只会磨石头的部落。铁器出现的会晚一点，因为对冶炼温度的要求更高，但铁的硬度和强度又超过了青铜。

回眸数千年，这些都是当时的顶尖科技，也是文明的某种底色。

那磷呢？同样如此。当杨肖团队瞄准从动物骨骼和污泥中提取磷，其实是一种观念的转变。

让我们如此大致猜想，所有拼命参与生命过程的磷元素，最初来自地壳，并在漫长的地质和生命演化中，形成了某种“生物地球化学循环”。当人类想要养活更多的人口，就更多的粮食，也就是更多的化肥，这，当然包括磷肥。

说白了，人类无法满足于缓慢自然循环下的磷资源，开始直接向地壳中的磷矿索要更多。高温还原是比较常用的方法，将磷矿石与焦炭、硅石等还原剂混合，在高温炉中进行还原反应，温度会达到1400多度。

如此，原本“封印”在地壳中的磷，加速进入了自然循环。磷肥的粗放使用导致了水体富营养化的环境问题，而磷矿资源几乎是不可再生的，挖一份，少一份。

长此以往，这无异于青铜武士杀入石器部落，恐怕最终只会让地球“生灵涂炭”。

就是在这样的思考下，杨肖实验室开发了新型的反应方式，新的还原剂，找到了更低的反应温度，从1400度降低到了800度，更重要的是，他们只提炼原本就在自然循环中的磷。

现在，欢迎正式来到杨肖实验室。

在你面前的是一套测试中的实验装置，鸡骨头会先进入坩锅，在这红色的炼炉中化作白骨，然后进入到下一个反应炉，最终磷被还原出来，升腾为蒸汽，最终在玻璃管中凝结。

相比磷矿冶炼时如钢铁巨兽的设备，这个设备显得太微小，鸡骨头真的能改变未来吗？ 

当我们不确定未来，最好回看下历史。在杨肖办公室里，有几本是关于炼金术的，其中一本是《炼金术的秘密》，作者是普林西比，约翰斯•霍普金斯大学科学讲席教授，译者是张卜天，西湖大学终身教授。

杨肖从那堆书里伸出头来看着我问：“知道哈利波特和魔法石吗？魔法石就是炼金术士追求的哲人石，philosopher's stone。”这是传说中能够点石成金、制作长生不老药的终极造物。

但是，炼金术士们在找到它之前，却找到了磷。时间是1669年，德国汉堡。

炼金术士布兰德正在蒸煮尿液。据说，街坊领居已经不能满足他对尿液的需求，布兰德最后是在军队中收集了整整5000升尿液。浓烈的臭气味让他的学徒几欲呕吐，但日益继夜的蒸发，只剩下了黑色残留物。

上千年来，炼金术的语言传统充满了各种神秘而晦涩的隐喻。当时有一则关于哲人石的古代格言，说哲人石“价格低廉，无处不在，脚下就是”。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人类排泄物，当时的欧洲满大街都是。

当然，布兰德执着于尿液，也是受到了尿液金黄色的诱导，如同德国人爱喝的啤酒。但是，炼金术士并非完全是在晦涩的隐喻里摸索，他们也保有更深沉的信仰，从亚里士多德的四元素说到后面发展出来的诸如“硫-汞”二原质说，他们坚定地相信世间万物都可以通过某种方式转化。

布兰德迎娶过一位富有的女子，得到了大量的嫁妆，丧妻后又迎娶了另一位富有的女子。他软饭硬吃，把大量金钱投入到炼金事业之中，意志坚定，管它臭气滔天。

面对黏糊糊的黑色臭疙瘩，布兰德没有放弃，几个月后，他继续把残留物和沙子混在一起加热，如同大火收汁。最终，一种洁白如雪的蜡质固体沉积在底部。

这种白色固体极容易燃烧，散发出绿色火焰和大量白烟。布兰德捧着里面正在燃烧的玻璃器皿，感受到如此炽烈的火焰却是冷的，他给这个东西取名为——phosphorus——在希腊语中是带光者的意思。

参与生命演化亿万年的磷，化身冰冷闪动的火焰，和人类见面了，这是1669年。

也是在1669年，乡试未中的蒲松龄已经开始当私塾老师。在他日后创作的《聊斋》里，燃烧的磷化氢鬼火，是时代的映照，那是一个兵匪横行、灾荒四起、命若草芥的时代。

磷的故事，一直在继续。二战期间，美军开始在在太平洋战场对日军使用白磷弹。白磷弹，最佳爆炸方式是在百米高空采取锥形抛射，如同天国的烟花。飞溅的碎片可附着在人的身上不断燃烧，甚至烧穿骨头。

是生命之光，是地狱之火。

说回布兰德，他最终几乎破产，连如何死去都成了一个迷。同时代的炼金术士波义耳在英国复刻了布兰德的实验，他的步子明显更大，多年前，他已经写就了一本划时代的书《怀疑的化学家》，向亚里士多德的四元素说提出了质疑。

波义耳改变了思路，认为不能互相转变以及不能还原为更简单的东西称之为元素，这更具有实证精神。近代化学由此诞生，它脱胎于炼金术。

大概是在磷发现的在两年前，另有一位年轻人在自己大学宿舍边上搭了一个实验室，用于研究光学和炼金术。年轻人比波义耳小15岁，深受这位前辈影响，视他为偶像。终其一生，这位同学，大概写下了60多万字的炼金术笔记。他沿用着炼金术隐晦的语言，比如用“赤龙”指代水银，“白鹅”指代硫磺。

几百年后，他的部分笔记被大经济学家凯恩斯拍走，凯恩斯曾感慨说：“他不是理性时代的第一人，他是最后一位炼金术士。”

他，就是牛顿。

我们至今依然生活在他开创的万有引力时代。有一种学术观点认为，在练金术的影响下，他摒弃了笛卡儿式的机械论哲学，炼金术中物质神秘的相互作用，也许启发了牛顿，提出物质之间存在吸引力的观念，这种超距作用看似魔法。那是一个魔法和科学并存的时代。

而磷，在当下的实验室里，又开启了新的轮回。

杨肖团队合影